曾陷传销的女大学生讲述:在传销里受威胁谩骂 被迫骗网友加入
“落入传销组织的第一天,我一夜没睡,想趁半夜上厕所的时候溜走,可是有男生守着,他们不睡。”今年国庆节前,西北民族大学大二女生小雪(化名)受“只见过一面”的女网友邀请前往银川游玩,却被骗进传销组织,几乎整个10月,她失去自由,被传销窝点的“小头目们”牢牢控制。
她先被关在银川一处两室一厅的民居中度过了半个月,其间与其他相同遭遇的年轻人一起接受“洗脑”、人生规划,与此同时,还时常遭受威胁和谩骂。10月中旬,小雪“失联”一事经媒体报道后,传销团伙就将其转移至河北沧州,在那里,她被迫冒充“上班族”,同“微信漂流瓶”或求职网站上的陌生网友“谈恋爱”,待时机成熟时再将其骗进来。
监控显示,多名男性跟随小雪(图中红色上衣者)在银川火车站出现,乘车前往河北。
11月1日,经过数日蹲守,银川警方和小雪家人终在沧州一处小区发现涉事传销团伙踪迹,身陷其中一个月的小雪最终获救。“网上说出来的话都特别漂亮,但你不知道屏幕背后,到底是一条‘狗’,还是一个人。”近日,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后,小雪已返校学习,逐渐从阴影中走出,只是对网上聊天有些“排斥”。
监控显示,小雪(图中红色上衣者)曾在银川火车站出现,多名男性跟随。
她偶尔也会想起那名因为“网恋女友”一句“你来看看我”而身陷传销的湖南男孩。“刚来时精神还好,过了几天,他会扇自己耳光,跪下来叫别人‘爸爸’。”
以下为小雪自述:
1
去年11月,通过同学介绍,我认识了在宁夏一所大学上学的秦霜(化名),偶尔会在QQ上聊天。国庆前,她邀请我去银川玩,顺便参观她所兼职的化妆品店,称如果我觉得合适,寒假可以来打工。我买了10月1日兰州到银川的火车票,以及5日的回程票。1日晚上到银川火车站时,两个男孩来接的我。一见面他们就抢过我箱子拉着,说和秦霜一起合租房子,晚上过去住。
银川火车站外面有一条很宽的马路,沿着马路走到他们住处,只花了几分钟。房间不小,两室一厅,厨卫均有。女寝条件还可以,有床,男孩子在另一间房里打地铺。10月2日、3日,秦霜和另一个男生陪我在银川城里玩,一切正常,直到10月4日。当天晚上9时左右,突然从屋外进来10多个人——男的居多,女孩只有1个。他们年龄不大,穿着“普通、干净”,但精神有些恍惚、木讷。秦霜说这些人都是她的“同事”,并收了我的手机,称“跟朋友聊天,手机响了会不尊敬”。
秦霜和两个男生将我带进女寝,其中一个叫王志(化名)的男生说,“这几天朋友带你进来,对你怎么样,心里应该知道”,又说有两个消息告诉我,一个好的,一个坏的。坏消息是没时间再去玩了,好消息是,“你要把时间拿去考察一个事业——直销,这会让你变得更好”。
我直接懵了,没再听王志说什么。是的,我进了传销——曾经离我很远的一个“名词”。等他讲完,另一个男生却开始骂我,说我没有社会阅历,长得又丑。我拖着行李想离开,被他们拦住。王志“威胁”我,说最好是留下来认识一下其他“兄弟姐妹”,否则“那么多男生会做出什么事来,谁也管不了”。
我心里害怕,只得回去,听一群陌生人“自我介绍”。当晚,两个女生和我睡在一屋,男生则在另外一间屋里打地铺——铺一层毯,盖一层被,十多个人挤在一起。我一夜没睡,半夜曾借上厕所的机会想要溜走,但客厅有几个男生守着,他们不睡觉。
返校车票是在10月5日上午退掉的。他们逼我等到8日再买票,说“得把这个行业考察清楚了”。我不同意。王志气冲冲地拿来菜刀问,先砍脚还是先砍手?我说有本事你就把我砍成八块丢了。他见我态度强硬,也很无奈,说“这是法治社会,怎么敢砍你”,但仍逼我退了票。接下来的10余天内,我再未踏出过那间房子的门。
2
房子里什么职业的人都有,厨师、建筑工人、毕业没两年或在读的大学生,等等,年龄大多都在20岁左右,很年轻,原本在外打工,被朋友或素昧平生的网友骗了进来。国庆期间被骗的尤其多,特别是大学生。当然,不管是谁,以前在干什么,进了这屋,便得面对严格的“阶层”划分:从低到高有五个级别,分别是业务员、主管、主任、经理和总经理,私底下大家又以“X(姓)老板”相称。
被骗进传销后,交2900元钱,得到“营业执照”,便成了业务员,要想晋升,就得拉人加入:业务员骗进来两个人,就能升为“主管”;“主管”骗进来的两人又分别骗来两人,且自己再骗来一人,就升为“主任”,以此类推,下线越多,升级越快。那时,秦霜已经是“主任”,王志是“主管”。
我们就像一条完整的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,哪个时间点应该做什么事,都是固定且重复的。
每天上午听几个小时的“课”,内容是“行业知识”。听完课,玩会儿扑克,12时吃午饭,主食是大米,菜很普通,白菜土豆芹菜萝卜还有酸菜。下午又是一轮讲课,18时吃晚饭,接着有人带着去洗脸刷牙,排队洗澡。晚上,大家聚集在一间房里交流“人生经历、行业知识”,直到睡觉。
小雪被迫冒充上班族同陌生网友聊天,计划培养感情后将其骗入传销。
大家往往都会谈到“规划、梦想”,但“特别虚幻”,比如事业要怎么做,以后要买什么样的车、建什么样的房子,男孩子还会讲到想娶什么样的老婆。身处其中,感觉他们怎么这么可笑。最初两天听听还不会打瞌睡,等到第三天晚上,我已经打不起精神来听他们说同样的话了。但他们相信这份所谓的“事业”能带来想要的东西——明明其中很多人都有机会离开,却又心甘情愿回到房子里。
房间不大,但规矩很多。比如不能大声喧哗、洗漱得排队等。违反了规矩就得被罚“吃三大盆”——三大盘米饭、面或者饺子。“盆”不小,米饭能装一公斤,让你吃到吐。辱骂、威胁、恐吓更是家常便饭。比如,每次讲课前都会有“主任”无缘由地骂人——这些“主任”有时来自外面,我想,附近应该还有他们的“窝点”。
记得有一个湖南的男孩子,刚进来时精神状态还挺好,呆了几天,别人跟他说话时语气稍微“狠一点”,他就“啪啪啪”扇自己耳光。有“主管”让他跪下来叫声爸爸,他就真的跪下来叫“爸爸”。
3
到了8日晚上,见我没返校上课,爸爸打来电话询问。王志没接,直接挂了电话,招呼所有人安静,然后带我去另一间房拨回去。这是我退票以后第一次拿到自己的手机,但旁边有两个“主任”、两个“主管”监视着我。他们“教”我向家里谎称自己不愿意上学,读书没用,要出来闯。
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,我有点想哭。村里跟我一起参加高考的同龄人不少,就我上了大学,这曾让爸爸很骄傲。当我告诉爸爸不愿意读书了,他特别生气、伤心。爸爸问我,如果不读书,未来怎么办?真是这样,就别回了,当没我这个爸。通完电话,我也哭了,心里难受,一夜没睡。
因为自己的一次任性、不小心,就出现这样的事情(进了传销),觉得特别自责,对不起家人。在这之前,我觉得自己很坚强,认为只要不信他们的话,就能出去,从没想过要哭。但跟爸爸打完电话,又不敢透露信息给他,觉得很绝望。10月9日也跟嫂子通过电话,同样有人监视。其他电话一概没有接过,给哥哥、朋友的短信也不是我回的,是王志他们用我手机发的。
4
到了10月14日深夜,我第一次走出那间房子——被人带到另一个住处,距离火车站更远。换房子前,我被王志、秦霜等人强迫交了2900元,算是正式“入了行”。其他一切都没有变化。10月17日傍晚,我又被三个“小头目”带上了去河北的火车,用他们的话说,这是“出差”。
在银川火车站时,我计划大声呼救,但又怕别人觉得我是个疯子,这么一想,就退缩了。趁着上厕所的间隙,我曾向一名男孩子求助,但他用“特别奇怪”的眼神瞄了我一眼,走了。从银川到石家庄,差不多7个小时的火车旅途中,我也想过向乘警或其他乘客求助,但一左一右坐着“小头目”,没敢。10月18日早上,在石家庄下车后,趁他们还在拉行李箱,我赶紧快步走进人流,想趁机跑掉,但还是被拉了回来。他们威胁说,要是不想死,就乖乖听话。
现在想想,真是后悔,我胆子太小了,没什么主见,否则早该逃出来了。
跟着几个“小头目”,我辗转到了河北沧州,住进一个小区,依旧过着身在银川时的那种生活,只是有了一点“自由”——可以选择不听下午的课,甚至晚上可以去超市买生活用品,前提得有人陪着。此外,骗我进来的秦霜知道我会背《弟子规》,便要求我给“兄弟姐妹”们讲讲,说其中有些道理值得学习。
这样过了几天,我开始学着“干活”了——骗“新人”进来。秦霜给我了一张新电话卡,申请了微信号,然后教我怎么跟男性网友聊天。她说,要先打探清楚这人是干嘛的,慢慢培养感情,等确定了恋爱关系,再以“希望男生来看望自己”或“所在公司急需人手”的借口,将人骗来。一些细节非常重要,比如被对方问起职业,就说是“做物流、服装店的”;8时~12时、14时~18时应是上班时间,期间不能聊天;早、晚要说早安、晚安,不想聊了,就说“累了想睡觉”,别表现得太刻意;要在“无意”中透露自己“工作轻松、赚钱容易”。
聊天对象多是通过微信“摇一摇”“漂流瓶”以及求职网站“物色”,年龄要在20~25岁之间,最好是其貌不扬、胆小内向——这样的人更容易骗。
跟我住一起的人中,据我所知,不少是从求职网站上骗来的,其中一个男生,被人用“开挖掘机”的名义拉来。18岁女孩小洪(音)早早辍学在家,玩游戏时认识了一个朋友,朋友叫她来银川玩,结果进了传销。上面讲到的湖南籍男生,本来在工地上打工,因为女孩的一句“你过来看看我”,就被骗了。也有像我一样的大学生,一个贵州男孩,话不多,问他怎么进来的,死活不说。
我跟几个陌生男网友聊过天,但秦霜说我“讲话太单纯,没法吸引别人”。另一个女生特别“熟练”,她跟别人说在化妆店里工作,当了店长,正在招聘,直接把人给骗来。期间有想过趁秦霜不备给聊天对象透露我的状况,但通过“摇一摇”认识的人都“不正常”——要么特别缺钱,要么因为长相不好特别内向、自卑。他们在现实中有所缺憾,就在网上寻找安慰,而这可能会带来灾难。有句话说得对,网络上说出来的话特别漂亮,但你不知道屏幕背后是一条“狗”还是一个人。
11月1日,距离我陷入传销已将近一月,上午几个“主管”突然说,要换个寝室住,让我收拾东西。坐上出租车时,却只有秦霜一人守着——这有些不对劲。后来的事出乎我预料,车径直开到火车站,秦霜送我下来,说有人来接我,接着走了。我有点懵,往车站入口走去,没两步,哥哥突然出现拉住了我——那一刻我竟没认出他来,整个人完全呆了。
当天晚上,我们就从北京乘飞机回了云南丽江,次日又坐汽车回到老家。哥哥心疼我,见我不想说话,也不多问。我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逃出来,也不知怎么去面对父母,心里愧疚。
回家见到爸爸时,他就看了我一眼,应该还是很生气吧。妈妈很开心,没说什么话,但紧紧抱着我。那天晚上,我和妈妈睡在一起,她问我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,说“没有父母不希望自己孩子有出息,也没有父母可以舍得失去孩子,错了不要紧,改了就好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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